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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27日 星期三

【文學賞析】這些人,那些事 - 吳念真 2011 (永別了,吳朋奉 R.I.P)

吳念真:「對於故事裡被我提及的所有人......我只能說:在人生的過程裡何其有幸與你們相遇,或輾轉知道你們的故事;記得你們、記得那些事,是因為在不知不覺中這一切
都已成了生命的刻痕,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看到了吳朋奉的驟逝,吳導也有發文弔念,突然很想寫這本書的心得。
之前也談過了,電影桂花巷內的插曲,讓吳導獲得金曲獎

【文學賞析】蕭麗紅- 桂花巷 流露著濃厚的古典情懷,讓人揪心


吳念真堪稱為台灣草根文化的強力推手。劇本、小說、詞、舞台劇
已獲獎無數,不須我這種小角色再多費唇舌敘述。
(雖然寫的是吳導的書,但由於吳朋奉驟逝,不禁感嘆,這種鄉土草根風格的人物,又少一位大師,豈不痛哉......。)
以寫小說出身的吳導,筆觸圓融,人物情感深刻。
套之前吳導寫阿嘉莎克莉絲蒂的導論:
"通俗是一種功力,絕對自覺的通俗更是一種絕對的功力。透過那樣自覺的通俗傳播,即使連大字都不識一個的人,都能得到和高階閱讀者一樣的感動、快樂、共鳴,和所謂的知識、文化自然順暢的接軌。也許就是因為這些活生生的例子,俗氣的自己始終相信:講理念容易講故事難,講人人皆懂、皆能入迷的故事更難,而,能隨時把這樣的故事講個不停的人,絕對值得立碑立傳。"

事實上吳導本身就是這樣的人。
不論多桑、悲情城市、無言的山丘,到這本《這些人,那些事》
看他的文字,文字內並無過多的華麗詞藻。
但人物當時的背景文化,卻躍然於紙上。
平凡、瑣碎的普通事,歲月的變遷,時光的沉澱後
這些人,所發生的那些事
卻如此貼近生命的本質。看著書上的文字,彷彿看到透過文字所傳達的生命力
如同你我的日常生活一般,也是瑣碎如斯,
但,若某一年某一天回想起,
這些瑣碎的回憶,不論是苦是甘
總是讓人有"我就是這麼活著"的感受。




家人、家鄉、愛情、朋友,

這本書將主題分為這4個部分。
生死病老,人生常態,在書中一見,並無恐怖
只見"看開"(吳導有憂鬱症)

每個階層、每個角落、每個人生,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這些人"的故事,這些故事在心中萌芽,
有些忘了,有些卻牢牢紮在心中。
"那些事"或許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卻是珍貴的經歷與回憶
喜怒哀樂、酸甜苦辣,人生短短數十載
驀然回首來時之路,留在腦海裡的記憶,
正是你在這世上存活的痕跡。


「記得你們、記得那些事,是因為在不知不覺中這一切
都已成了生命的刻痕,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節錄內文:

吳念真的真心話:
  回憶是奇美的,因為有微笑的撫慰,也有淚水的滋潤。
  生命裡某些當時充滿怨懟的曲折,在後來好像都成了一種能量和養分,因為若非這些曲折,好像就不會在人生的岔路上遇見別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見的人與事;而這些人、那些事在經過時間的篩濾之後,幾乎都只剩下笑與淚與感動和溫暖,曾經的怨與恨與屈辱和不滿彷彿都已雲消霧散。


只想和你接近
直到我十六歲離家之前,我們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張床上,睡在那種用木板架高、鋪著草蓆,冬天加上一層墊被的通鋪。
這樣的一家人應該很親近吧?沒錯,不過,不包括父親在內。

父親可能一直在摸索、嘗試與孩子們親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門而入。
同樣地,孩子們也是。

小時候特別喜歡父親上小夜班的那幾天,因為下課回來時他不在家。因為他不在,所以整個家就少了莫名的肅殺和壓力,媽媽準確的形容是「貓不在,老鼠嗆鬚」。

午夜父親回來,他必須把睡得橫七豎八的孩子一個一個搬動、擺正之後,才有自己可以躺下來的空間。
那時候我通常是醒著的。早就被他開門閂門的聲音吵醒的我繼續裝睡,等著洗完澡的父親上床。

他會稍微站定觀察一陣,有時候甚至會喃喃自語地說:「實在啊……睡成這樣!」然後床板輕輕抖動,接著聞到他身上檸檬香皂的氣味慢慢靠近,感覺他的大手穿過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後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放到應有的位子上,然後拉過被子幫我蓋好。

喜歡父親上小夜班,其實喜歡的彷彿是這個特別的時刻──短短半分鐘不到的來自父親的擁抱。
長大後的某一天,我跟弟妹坦承這種裝睡的經驗,沒想到他們都說:「我也是!我也是!」

或許親近的機會不多,所以某些記憶特別深刻。
有一年父親的腿被礦坑的落磐壓傷,傷勢嚴重到必須從礦工醫院轉到台北一家私人的外科醫院治療。

由於住院的時間很長,媽媽得打工養家,所以他在醫院的情形幾乎沒人知道。某個星期六中午放學之後,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衝動,我竟然跳上開往台北的火車,下車後從後火車站不斷地問路走到那家外科醫院,然後在擠滿六張病床和陪伴家屬的病房裡,看到一個毫無威嚴、落魄不堪的父親。

他是睡著的。四點多的陽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臉上。
他的頭髮沒有梳理,既長且亂,鬍子也好像幾天沒刮的樣子;打著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腳趾甲又長又髒。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幫他剪趾甲。護士說沒有指甲剪,不過,可以借我一把小剪刀,然後我就在眾人的注視下,低著頭忍住一直冒出來的眼淚,小心翼翼地幫父親剪趾甲。

當我剪完所有的趾甲,抬起頭才發現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睜著眼睛看著我。
媽媽叫你來的?不是。你自己跑來?沒跟媽媽說?沒有……。馬鹿野郎(日本的國罵「八嘎牙路」漢字寫法,意指對方蠢笨、沒有教養)。

直到天慢慢轉暗,外頭霓虹燈逐漸亮起來之後,父親才再開口說:「暗了,我帶你去看電影,晚上就睡這邊吧!」
那天夜晚,父親一手撐著我的肩膀,一手拄著柺杖,小心地穿越週末熙攘的人群,走過長長的街道,去看了一場電影。

一路上,當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和父親以及一群叔叔伯伯,踏著月色去九份看電影的情形的同時,父親正好問我說:「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帶你去九份看電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個人到台北、第一次單獨和父親睡在一起、第一次幫父親剪趾甲,卻也是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看電影。
那是一家比九份昇平戲院大很多的電影院,叫遠東戲院。那天上演的是一部日本紀錄片,導演是市川崑,片名叫《東京世運會》。

片子很長,長到父親過世二十年後的現在,還不時在我腦袋裡播放著。



寂寞

阿照跟她的爸爸一點都不親,就連「爸爸」似乎也沒叫過幾次。

這個爸爸其實是她的繼父。媽媽在她四歲的時候離了婚,把阿照託給外婆照顧,自己跑去北部謀生。阿照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媽媽帶了一個男人來,說是她的新爸爸;不過,她不記得那時候是否叫過他,記得的反而是那男人給了她一個紅包,以及她從此改了姓。改姓的事被同學問到氣、問到煩,所以這個爸爸對她來說不僅陌生,甚至從來都沒好感。 一直到國中三年級,阿照才被媽媽從外婆家帶到北部「團圓」,而且聽說這還是那男人的建議,說以後如果要考上好大學,她應該到北部來讀高中。那時候媽媽和那男人生的弟弟都已經上小學了。

男人不久之後從軍隊退了下來,在工廠當警衛,有時日班有時夜班,媽媽則在同一家工廠幫員工辦伙食,早出晚歸,一家人始終沒交集,各過各的。
不久之後,阿照考上台北的高中,租房子自己住,即便假日也很少回去,寒暑假也先往外婆家跑,通常都要快開學了才勉強回去住幾天,順便拿生活費和註冊錢。

外婆在阿照大三那年過世,不過,之後的寒暑假,阿照也同樣很少回家。她給自己的理由是要打工、讀書、談戀愛,其實自己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對那個家根本一點感情也沒有。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兒子太不成材還是怎樣,那男人對待兩個孩子有很明顯的差別待遇,比如跟兒子講話總是粗聲粗氣,對阿照則和顏悅色,過年給的紅包永遠阿照的比較厚,兒子只要稍微嘟囔一聲,他就會大聲說:「你平常拿的、偷的難道還不夠多?」

阿照大學畢業申請到美國學校的那年他從工廠退休,媽媽原本希望阿照先上班賺到錢才出國,沒想到他反而鼓勵她說念書就要趁年輕、一鼓作氣,說他的退休金可以拿去用,「不然最後說不定被那個王八蛋找各種理由拿去敗光光!」他說:「女兒哪天拿到美國學位,至少我臉上也有光。」 阿照記得那天她跟他說:「爸爸……謝謝!」不過,才一說出口就覺得自己可恥,因為在這之前她不記得是否曾經這麼叫過他。

美國回來後,阿照在外商公司做事。弟弟在她出國的那幾年好像出了什麼事,偷渡到大陸之後音訊全無,連幾年前媽媽胰臟癌過世都沒回來。孤孤單單的爸爸也沒給阿照增加什麼負擔,他把房子賣了,錢交給阿照幫他管理,自己住到老人公寓去。

阿照也一直單身,所以之後幾年的假日,他們見面、聊天的次數和時間反而比以前多很多。有一天阿照去看他,他不在,阿照出了大門才看到他坐計程車回來,說是去參加一個軍中朋友的葬禮;阿照陪他走回房間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著,最後才跟阿照說可不可以幫他買一個簡單的相機?說他想幫幾個朋友拍照,理由是:「今天老宋那張遺照真不像樣!」 後來阿照幫他買了,之後也忘了問他到底用了沒,或者拍了什麼?

去年冬天他過世了。阿照去整理他的遺物,東西不多,其中有一個大紙盒,阿照發現裡頭裝著的是一大疊放大的照片和她買的那部照相機;相機還很新,也許用的次數不多,更也許是他保護得好,因為不僅原裝的紙盒都還在,裡頭還塞滿乾燥劑並且罩上一個塑膠套。

至於那些照片拍的應該都是他的朋友,都老了,背景有山邊果園,有門口,有小巷,也有佈滿鵝卵石的東部海邊,不過每個人還都挺合作,都朝著鏡頭笑,就連一個躺在病床上插著鼻胃管的老伯伯也一樣,甚至還伸出長滿老人斑的手臂用彎曲的手指勉強比了一個YA。

阿照一邊看一邊想像著他為了拍這些照片所有可能經歷過的孤單的旅程……想像他獨自坐在火車或公路車上的身影、他在崎嶇的山路上躑躅的樣子、他和他們可能吃過的東西、喝過的酒、講過的話以及……最後告別時可能的心情。

當最後一張照片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阿照先是驚愕,接著便是無法抑制的號啕大哭。照片應該是用自動模式拍的,他把媽媽、弟弟、還有阿照留在家裡的照片,都拿去翻照、放大、加框,然後全部擺在一張桌子上,而他就坐後面用手環抱著那三個相框朝著鏡頭笑。

照片下邊就像早年那些老照片的形式一般印上了一行字,寫著:「魏家闔府團圓,民國九十八年秋。」 阿照說,那時候她才了解那個男人那麼深沉而無言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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